
作者 林辉煌
林辉煌丨镇长的信访故事:他扛不动尸体!
在所有信访案例中,有三分之一是合情合理的,有三分之一是胡搅蛮缠的,还有三分之一纯粹是刁民。(图源:网络)
编者按
涉法涉诉信访也许是地方党委和政府最头疼的信访类型之一。一方面,此类案件所涉之事往往都比较严重,信访当事人一般都相当决绝,不容易妥协;另一方面,此类案件牵涉法律诉讼,终究是比较敏感的事情,无论如何处理,都很有可能侵损法治的尊严。既然牵涉司法,地方党委政府当然希望这些信访案件最好就留在司法系统内部,无论是按照法律程序解决还是按照信访程序解决都好。然而,按照属地管理的原则,很多此类案件还是会从司法体系溢出,成为地方党委政府的烫手山芋。
1. 他抡起手中的刀
来花镇当镇长之前,老董在县里和其他乡镇都干过一段时间。有那么几年,他曾经分管过镇里的信访维稳工作。那简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,现在想起来仍免不了有些心惊肉跳。
真不是人干的活!老董紧锁着眉头,微胖的脸庞爬满了无奈和自嘲。 这一天,他和外地来的一位老公安聊了起来。他们之所以认识,是因为前些年老董在外地截访的时候,得到过老公安的帮助。说起信访的那摊事,两人惺惺相惜,一来二往就熟络了起来。有时候因为出差,只要时间允许,两人都会碰个面,各自吐槽一下工作生活上的一些糟心事。
聊到兴头上,老董想起了七八年前发生的一个信访案件,就跟公安部门有关。 你说来听听,老公安眯着眼,来了兴致。
那两户是邻居来着,长期都有矛盾。农村嘛,家长里短,在所难免。那个时候外出打工的又不是那么多,天天接触,矛盾更容易产生。话说那一天,农民正忙着收瓜卖瓜,忙的不亦乐乎。这一家的人普遍高个儿,另一家的身高则矮不少。在运输西瓜的路上,两家人的车不小心撞到一块。要说也不算严重,无非是刮擦了一下。但是因为两家人长期有气,这一刮擦就产生了火花。
三下两下的,两家人就打了起来。从结果来看,双方都受了伤,但是矮个一家受的伤比较重一些。正如以前一般。身高体壮在农村至少有两个好,一是干活有劲,二是打架有力。
长期积累下来的不服气慢慢转化为怨气,最后在这次打架中得到了彻底爆发。小个儿子决定不再忍气吞声,在晚上的时候偷偷溜进邻居家里,趁着夜色,抡起手中的刀,将熟睡中的大个儿子给杀死了。完了之后,小个儿子把尸体背到附近一个废弃的粮仓藏了起来。
2. 他背不动尸体!
当然,尸体很快就被发现了,公安也没有费很大的劲就查清是邻居小个儿子下的手。之后不久,小个儿子就被判了死刑并很快得到执行。按理,事情到此应当了结了。然而出乎意料的是,大个一家却从此走上了信访之路。
你没听错,是大个一家,不是矮个一家。 什么原因呢?老公安吧唧着花生米,饶有兴致地问道。 他背不动尸体,老董将庞大的身躯往椅背上用力一靠,仿佛可以把这个案子的真相压出来。大个老爹坚持认为小个儿子不可能背得动他儿子,一定有同伙共犯。比如矮个老爹。
大个一家,就这么个宝贝儿子,而且是被向来瞧不起的邻居矮个儿子给不光彩地杀害了。这么一下,大个一家的两老几乎是精神崩溃。他们的余生,不会浪费在种地种瓜上面,所有的生命力都只往一个点聚焦:把那些个杀害儿子的同伙绳之以法。
同伙共犯一说,当地公安是不认可的。但是大个老爹非常坚持。我的娃这么大,你的娃那么小,怎么杀死的,杀死了他也扛不动尸体啊,他绝对有帮凶,公安一定是包庇了那些坏人。大个老爹翻来覆去说这些话,一说就是好多年。
这些话呢,他们知道在当地说没什么用,只有信访往上说才管用。因此,这些年来,老两口就长期住北京,几乎是隔两天就去一趟国家信访局,而且常常采取一些极端的方式。在老家待着的只有他们死去的儿子,在殡仪馆里躺着,始终没有火化。
老公安知道,那些常住北京的老信访户,一般都住在那个知名的上访村。
3. 消停不下
这下可苦死我们了,老董两手一摊,仿佛心中的苦用两手都环抱不下。特别是一到两会或者其他重大节日,上面就要我们去北京把人给接回来。我们找到人之后,两老就会破口大骂,怎么说也不肯跟我们回来。后来闹腾了几次,我们就跟他两商量,能不能这样,你们这么困难,就让政府出面来帮助帮助你。大个老爹一听,就提出了要求,要政府给他在城里买一套房子,带门面房的那种。
这不成,政府哪有这个本事。老董无奈地说,你们回来吧,不要去北京了,回来帮你们找份工作。老爹并不在乎工作机会,但是政府每年在他身上砸的钱可真不少。特别是两会期间,上面是一定非要把他弄回来。能怎么办?我们只好派一个车,派三个人,天天陪着他到处旅游。他住宾馆,我们就跟着住宾馆,他进饭店吃饭,我们就跟着吃。只要他满意,不上北京去就成。
时间一久,老爹也摸清了上访里面的道道,到处当导师指导那些上访的新手,这些年也带出了不少徒弟。每年大个儿子忌日的时候,老爹都要召集一大批的访民,到县政府门口静坐,拉横幅。闹够了之后就到矮个一家烧白纸。有时候,他也会到境外网站上散发材料,控诉当地公安的问题。那些年,老董拿他也没什么办法,也害怕动粗会进一步激怒他。只能想办法提前去给他做工作,让他把声势搞小一点,控制一下场面。
有时候,老爹还是会给老董一个面子,毕竟政府逢年过节也会给他送点东西,还经常陪着他旅游。老爹觉得政府好得很,只有公安是坏的。 说实话,这类涉法涉诉信访,老董一点都不想碰。他也跟领导提过,这摊子破事是公安局留下来的,不应该归县公安局去收拾吗?领导也很无奈,上面说信访就是个属地管理原则,信访人搁哪个乡镇哪个村,那就哪个乡镇哪个村来负责盯守。
老董有时候碰到公安局的兄弟也会抱怨几句。人家公安的兄弟说,我那所有证据都是齐全的,这摊事我可不管啊。老董只好把问题归结为,人家公安局长是常委,总不至于因为这件事给他降职处理吧,要处理也只能处理乡镇和村里那些寂寂无名的小伙计。如果真的发生因为信访而需要追责的时候。
后来消停了没?老公安问道。 没有呢,要让这老爹消停下来,那可不容易。老董苦笑。
4. 走火入魔?
实际上,这类涉法涉诉的信访并不少,老公安用牙签把卡在齿缝的花生米碎片剃了出来。而且很多老上访户最后都偏执得不行,简直有点走火入魔。 说来听听,老董倾着身体,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。
和你一样,前些年我也经常到北京接访,老公安徐徐道来。这么说吧,在所有信访案例中,有三分之一是合情合理的,有三分之一是胡搅蛮缠的,还有三分之一纯粹是刁民。老公安无奈地摇了摇头,讲起了一个故事。
那是个雾蒙蒙的清晨,几个公安急速跑步的声音划破了原本静谧如梦的田野。跑在公安前头的是一个动作敏捷的逃犯,眼看就要消失在丛林中。说时迟,那时快,砰的一声那个逃犯就在公安的射击下扑倒在地。公安上前检查的时候,发现已经断了气。
事情发生后,逃犯的母亲刘某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上访。我们公安局在事件发生不久就严厉处理了肇事公安,并且要求他们向刘某赔偿五万元。你知道的老董,在90年代初期这五万元相当于一笔巨款。刘某拿了钱,写了保证,声称不再上访。
到了2000年,因为钱用完了,刘某又开始上访,并且直上北京。我们实在没办法,于2004年又赔了她30万。为了防止她很快又把钱用光,我们特地把钱存在银行里,让刘某每个月领两百元。可是才领了两个月刘某就不耐烦了,要求一次性支付。那一天,她跑到信访局,为这事甚至把接访的市委领导的衣服给扯破了。
2008年北京奥运,为了把刘某稳控住,跟你们一样,我们也决定出钱陪其旅游。哎,就是这么些年的放任,刘某尝到了甜头,成了上访专业户,甚至还代理他人上访。
这个路数,怎么感觉就跟大个老爹一模一样呢。老董苦笑。
5. 飞上天的石头
这些老上访户吧,有些人最初上访是有理的,解决之后,他又提出了新的要求;有些人提出一些不着边际的信访事由;也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是胡搅蛮缠,通过编造各种信访事由来谋取不该得的利益。
信访人不按照信访规定进行信访,不等当地政府对信访事件进行处理就又跑到上级政府信访;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进行越级信访,但是“飞上天的石头总归是要落地的”,最后所有的问题都要回到基层处理。解决不了的问题(例如无理要求)终究还是解决不了,基层政府为了息事宁人只能采取各种措施来“收买”信访人。可是一尝到“被收买”的甜头,这些上访人就倾向于变本加厉,提出更过分的要求。
一旦需要通过利益来摆平上访压力,一种职业化的“谋利型上访”就诞生了。不论事情的起因如何,谋利型上访的根本诉求在于通过不断的上访来向地方政府要价。在老董和老公安身边,此类信访屡见不鲜。从某种程度上讲,上访的谋利化正在成为一种普遍趋势。
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,什么时候都有一些不讲道理的人,这也是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。然而一般来说,这类不讲道理的人往往被贴上边缘人的标签而被整个社会所排斥;今天这些不讲道理的人却俨然成为社会的主角,有时候甚至被媒体标榜为“维权斗士”。 所谓“劣币驱逐良币”,当无理上访大量兴起之后,必然会挤占有理上访的空间。
因为无理上访者更懂得抓住政府的软肋,更懂得把握“踩线不越线”的技术,在与政府展开周旋的时候牵扯了政府大量的时间精力,而这些时间精力原本是可以用来为有理上访者提供救济的。最后,为了提高信访的效率,有理上访者不得不向无理上访者学习,甚至直接转化为无理上访者。
于是,留给那些真正冤屈而需要权利救济的信访人的道路就几乎被堵塞了。
6. 尾声
话还没说完,老董的手机又响了。
老哥,这么晚了找我啥事咧?老董放下手中的花生米,把身子靠在椅子上。
那天的息访协议,我不同意了,把原件退给我!手机里传来一位老上访户愤怒的声音。
你不是同意,也签字了么,咋又反悔了?老董眉头一皱,估量着这位又要提出什么条件。
我当时是签字了,但那是你们哄我的!不作数! ……
★ 本文作者:林辉煌,社会学博士,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、院长助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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